狼（二）

B:亲爱的，咬我

　　我猛地再次俯向她。极度饥渴之下，我已经有些神志不清。
　　
忽然，我看到了她的眼睛，一如既往的月光般柔美。我听到了她的呼唤，那样柔情又熟悉的一声：来吧，我爱。一刹那，我顿住了，在离她鲜血喷溅的喉管那样近的地方。
　　
我的视线里，一边，是她柔和平静的眼神，充满爱意，另一边，是狂涌而出的鲜血，芳香，美味，救命的血。我就那样，停顿在爱与生的矛盾里，眼神闪烁无定。
　　
在那遥远的草原，谁会相信这是我――一匹铁骨铮铮的头狼――内心轰鸣的哀号：我的胃，痛，痛，痛！那是一种空得无可忍受的痛，一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，胃壁如砂纸，无望地沙沙摩擦，仿佛是死神阴冷的笑声。我知道，那其实不是死神，而是人。
　　
从惊惶被捕的一刹那开始，我才发现，原来这个世界到处都是人。而我知道，到处是人的地方，不再是我们的家，住在到处是人的地方的我们，也不再是狼。若是，我怎么再也找不到自己自由的灵魂？
　　
很多时候，我忘记了灵魂，只恹恹地记挂着端来的白食。好在，有她。她柔和的眼睛，还是象草原的月亮一样，照耀着我，使我不时想起，那个有着绝美月光的一天里，我曾经怎样勇敢地征战过，为爱，为自由，为尊严。
　　
可这一刻，顿在这里，我又清清楚楚地想起了十天前那最后一顿肉香。那天，仿佛过节般，我们惊喜地发现，盆中的骨肉从未有过的丰盛，堆得尖出了盆面。那个每天清晨来给我们扔一小盆肉的男人说，老狼啊，好好美餐一顿吧，接下来，要尝的就是**淘汰法了。我们不懂**淘汰法是什么滋味，只管大嚼大啃，饱嗝连连中相视而笑。纵如今，想起那盆肉，那香，那嫩，那鲜，仍令形销骨立的我无限神往。
　　唉，不该想，又不能不想，甚至连挣脱出笼的可能都是幻影。没有一滴水，没有一丁肉，连笼里平日从来不屑瞧一眼的杂草都被我们吞吃了。一天，两天，三天，我们一同狂躁地冲撞四周的铁栏，上下窜跳不休。而铁笼，摇撼了七天七夜，还是铁笼，冷森森的一张天罗地网。这偌大的珍稀满目的动物园中，谁又会理会我们这两条平凡无足的狼命？我们终于颓然瘫倒，只有认命。
　　
此刻，我顿在这里，离她鲜血喷薄的喉如此近。可我看到了她的眼睛。她的眼睛，平静，柔美，一如草原之夜倾心相许的那一刻。那一声呼唤，柔情，幸福满溢，依旧如我们灵肉交融的初夜。这就是我的爱人，她唤我，噬她的血，食她的肉。她是那样轻，那样轻地唤我：来吧，我爱。
　　
是什么，从我的眼睛里流出来？从未有过的幸福包围着我，成为仓促的一生中永恒的美感。月光下，在她的眼里，我看到了我今生唯一的一滴泪，象天上的星一样，恒远，明亮，指引着魂归的方向。我知道，我们可以一起回家了，回到我们魂牵梦绕的大草原，回到我们的灵魂深处。
　　
亲爱的，咬我，咬我。我恋恋地凝视着她，微笑着说。她也笑了，那样美的笑容。我知道，这笑容将永远映在我即将关闭的瞳中。来生，凭这笑容，我会再度找到她。
　　
她温柔地俯向我，用尽最后的力量，在我颈上，留下了笑傲生死的深深一吻。